重游三苏墓地,见满园草木繁茂,心中一喜。东坡先生是一个大才,死了才气不尽,墓园里气象蒸腾,异香盈袖。那古柏:叶,绿葳葳; 枝,舞虬虬 ; 干,骨铮铮。足见文章风骨犹存,不仅存在古书页中,还活生生存在人世,生长着,溢流着。
东坡先生最爱雨天拄杖徐行或骑驴独行。我来时,正是个“细雨斜风作小寒”的暮天,云低,风紧,天暗,不知东坡先生的魂魄可出來游荡?我不由得放慢脚步,蹑足前行……
参天柏树一一招揽着一天风云,那阵阵风啸呼呼声,夾杂着碎雨穿林沙沙声,眼前影影幢幢,已看不清树间小路。我手扶石坊小心窥视,古枝盘空,绿云旋转,如黑潭悬顶,漫空倾下,令人寒悚。这天气,园子里少见游人,仅有我一位痴者。天愈晚,风愈大,将黑云绿涛吹凝又吹散,又吹出几道天缝,天上显出絮状云层,还有灰黝黝的瓦楞层,分不清是雕檐画栋还是虚假天象,才使我双眼迷离,心迹紊散。
咦,旌旗猎猎,笳鼓铮鸣。持戟甲士,阵列两侧,一片刀山剑丛。东坡太守狩猎归来了,群马嘶叫,笙乐齐鸣。看锦帽貂裘,牵黄擎蒼,千骑卷平岗。咦,乡党迎太守:“旋抹红妆看使君,三三五五出篱门,相排踏破倩罗裙……”
一园子模模糊糊的人形,髙高低低,参参差差,晃动着,我似乎忆起历史的一幕幕,是那样的真切。
正痴呆,进来两个避雨的游人。莫非,也是个痴者?递过来一根竹棍当拐。我们踩着湿路,一道从龙蛇影外风雨声中,走向墓园深处。
我扶拐前行,想着东坡的句子,吟道:“ 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?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”那游客马上接道: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……”先生这首《定风波》不少人耳熟目祥,调子并不低沉,结尾是: “回头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”写山景也是写心境,心境好平淡,似乎被发配天边都无所谓。
园中环墙高耸,四壁肃然。风停了。氲氤之气缭绕,浓香壅闷。
我问:“香从何来?”
他答:“来自柏叶。”
惆怅良久,我说:“非也,香气来自诗,这满园子尽诗!”
那人愕然,望了我一眼,嘿嘿而退。
我在辙墓、老泉墓、东坡墓之间徘徊,反复吟诵着东坡的词句:“笔头千字,胸中万卷,致君尧舜……”却唤来“休言万事转头空,未转头时是梦……”呵呵,一切皆空,不管多大抱负,最终是梦。东坡先生晚年事佛,早看淡了一切,看空了一切,他识俗为空,常言:摆脱人间俗境,在于心境。
是啊,自己的形骸并不永远属于自已,才发出了超群脱俗的的感叹: " 常恨此身非我有,何時忘却营营……“东坡早已忘掉了自我,忘掉了肉躯,才写出那么多惊世骇俗的诗词。
他总是疲惫之人:“天涯倦客,山中归路,望断故园心眼……”他走一路写一路,诗词是他寂寞的伴侣,从峨眉到中原,从许州到儋州,从岭南到海南,天涯海角到三苏园,诗词如柏林香叶一一漫空漂洒,世人一一记取,怎会忘记他?岂会“忘却营营……”?
我不禁问自已。自已将自已忘却之后,别人还能记取吗!
蓦地,树间一阵裂锦碎石之声,浮旋跌宕而至,我回望,见绿波拂动,什么东西踰墙而过,不留疑迹?是东坡先生魂魄吗?园中空无人影,抑或是过来的一股旋风吧?我佇立墓道,和着群柏的呼吸,听到一声声低微的喘息……
禹本愚,作家,河南鲁山人。1964年开始发表作品。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。著有作品集《蚕姑娘》、《鹰之歌》、《绿灵魂》、《风尘误》,散文集《晨曲》、《蚕庵纪事》、《活宝王大憨》、《和时间赛跑》等。《三千里风云录》获1985年《河南日报》优秀文艺创作一等奖,《承包厂长四顾茅庐》获1985年《人才天地》杂志伯乐征文二等奖,《剪纸仙手》获1990年《人民日报》全国金马人物征文三等奖。
更多精彩推介,请长按或扫描下方二维码
禅意网旗下微信服务号——云蝉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