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曾经以为,苏轼是一个光芒万丈无人企及的存在。他是诗词书画几大领域的通才,其杰出的才华,磊落的人格和豁达的性情,无不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
直到我认识了李叔同,了解了他跌宕起伏而又惊世骇俗的一生,我才知道,论大才子者,论人之智慧登峰造极者,古有苏东坡,今有李叔同。
李叔同的前半生,是鲜衣怒马、极尽绚烂的翩翩公子;他的后半生,是皈依佛门、清静修为的弘一法师。
李叔同生前的好友夏丏尊,评价他说:“(叔同)为激昂之志士,为多才之艺人,为严肃之教育者,为戒律精严之头陀。”
傲娇如张爱玲,也曾说:“不要认为我是一个高傲的人,我从来不是的。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的围墙外面,我是如此谦卑。”
一、津门巨富,原是向佛之家
1880年,李叔同出生于天津一个富庶的盐商家庭。
他的父亲李世珍,是同治年间的进士,任过吏部主事,但因年岁过大,仕途前景黯淡,遂致力于盐业和钱庄经营。
李世珍的多年打拼,为李家积累了不可估量的财富。
李世珍经常说:“我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,像柴火,烧得再旺,也有灰飞烟灭的一天。续香火,就是往灶里添柴,把我桐达李家的势头,轰轰烈烈地燃烧下去。”
在家族的殷切期望中,李叔同诞生了。他的父亲有四房妻妾,李叔同是小妾王氏所生。
母亲在生他的时候才十九岁,而父亲李世珍已是六十八岁的高龄。
父亲活着的时候,小叔同是快乐的,他对自己的庶出身份尚不太敏感。在他五岁那年,父亲撒手人寰。李叔同一下子感觉天塌下来了,他和母亲绝望地哀哭。
夏至亲人离,凄雨传悲音。
玉盘犹在手,甘露何处寻?
《乙酉年夏至夜思父》
李世珍生前就是信佛之人,他的家里经常做法事,一群僧侣出出进进,是很平常的事情。
李家的女人也几乎都信佛。因为她们大都是被丈夫冷落的人,只能在神佛的庇佑中,寻求内心的安慰与平静。
在这种环境中,李叔同耳濡目染,从小就跟着父亲和母亲,念《大悲咒》、《往生咒》和《金刚经》了。
预感到自己的大限将临,李世珍对于自己的后事,安排得十分从容。众多的僧徒来为他做弥留前的助念。当时的直隶总督、北洋大臣李鸿章亲自登门吊唁,并主持了这场葬礼。
在满屋的嚎哭声中,一班僧人在彻夜念经。那空灵悲切的梵音,那袅袅升起的香烛的青烟,见证着这个家族最后的繁华。
那是小叔同第一次看见死亡,也是他第一次看见,人们如何用佛教的仪式对待死亡。
李世珍去世后,李家连敲丧钟。
先是李世珍的正妻无声无息地死去,不久,李世珍的儿媳也在一次风寒中丧命。还没等她办丧事,李世珍的孙媳妇吞金自尽。
那一天,李家两桩丧事同办,深巷里双棺同出,一前一后。漫天的纸钱纷纷撒落,如大雪纷飞。亲人哀哭的声音,传得很远很远。
一班僧人为死者唱诵。再次听到《往生咒》的声音,李叔同情不自禁地留下了悲伤的泪水。
1918年8月,李叔同(中)与丰子恺(右)合影
二、青年时期,失恋又失至亲
父亲去世时,李叔同的母亲还年轻,只有二十四岁。为了小叔同,她没有再嫁。
叔同和母亲相依为命,在以后的成长中,虽然有母亲的悉心照顾,有同父异母的哥哥李文熙的关怀,但李叔同的内心,已经留下了深深的伤痕。他变得沉默、自卑、寡言。
直到情窦初开的年龄,他遇到了爱情。
那个让她一见钟情、念念不忘的人,就是当时大名鼎鼎的戏子杨翠喜。
因为身世的相近,二人惺惺相惜;因为难得的理解,他们浓情蜜意;更因为对戏剧的热爱,他们相见恨晚。
燕支山上花如雪,燕支山下人如月,
额发翠云浦,眉弯淡欲无。
夕阳微雨后,叶底秋痕瘦,
生怕小言愁,言愁不耐羞。
《菩萨蛮·忆杨翠喜》
因为种种原因,才子佳人的恋情,最终没有修成正果。杨翠喜被达官贵人几次转卖相送,嫁与商人,没过几年就抑郁而终了。
初恋的毁灭,给李叔同的心灵,再次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。
十八岁那年,李叔同奉母之命结婚。妻子是茶商之女俞氏。但他对俞氏毫无感觉,一生感情淡薄。
在他25岁那年,他最亲爱的母亲,那个世上最疼他的人,也突然去了,年仅四十四岁。李叔同几乎痛不欲生,他一度改名为“李哀”。
翠喜,本姓陈,小名二妞儿,杨翠喜是艺名。
三、艺术领域,做一样像一样
母亲去世以后,李叔同万念俱灰。为了疗伤,他踏上了日本的土地。
日本是李叔同的福地。在日本,李叔同不仅再寻挚爱;而且他在这里开始了多方面的艺术实践,并且成果颇丰,造诣颇深。
1905在东京求学的李叔同
他与房东的女儿雪子邂逅,二人渐渐产生了甜蜜的爱情。除了杨翠喜,雪子是李叔同这辈子用心爱过的另一个女人。
有了新的感情,李叔同暂且忘却了心底的伤痛。他的艺术灵感被空前地激活。
李叔同在日本一共生活了六年,这六年是他艺术生涯的鼎盛时期。他精于绘画、书法、诗词、音乐、雕刻、戏剧等多个艺术门类,并且创下了当时艺术领域里的多个“第一”。
他是中国第一个用五线谱做曲的人;
他是中国第一个将裸体模特引入美术课堂的人;
他是中国第一个撰写《欧洲文学史》的人;
他是中国第一个创办音乐小杂志的人;
他是中国第一个排练并演出话剧的人;
他是第一个将钢琴教育引入国内的人;
他也是最早将版画和油画介绍到中国来的人。
李叔同从小家学甚严,他六岁时启蒙,十岁时熟读诗书,学训诂法,“年十三,辄以篆刻和书法名于乡。”
他的书法不同于其他大家那般遒劲潇洒,而是“朴拙圆满,浑然天成”,没有一点烟火气。当时的鲁迅、郭沫若等文化名人,皆以获得一幅李叔同的字而无比荣耀。
据说当时的开明书店,请李叔同书写一部字汇,准备铸成字模,为汉字造以新体。李叔同应允,遂按字典部首编排一个个写下去。
当写到二画“刀”部,看见刎、剁、割、剜、劈等有关杀戮的字,李叔同心里不忍,纠结着是否还要写。
写到三画的“女”部,遇到许多包含淫秽含义的字,李叔同干脆搁笔不写了。
弘一法师与生俱来的慈悲,可见一斑。
李叔同的得意门生丰子恺曾说:“先生每做一种人,都十分像样。我崇拜弘一法师,因为他是十分像人的一个人。”
他是最像样的音乐家、画家、教育家、戏剧活动家、雕刻家,到了最后,他又成了最像样的律宗大师。
因为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,因为体悟了太多的世事无常,1914年,李叔同为他的“天涯五好友”之一的许幻园,创作了歌曲《送别》。
长亭外,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,
晚风拂柳笛声残,夕阳山外山。
《送别》一出,因歌词简洁典雅,意境深邃优美,遂成为中国最经典、影响最为深远的一首离歌。
《送别》一词虽然写的是离情,但却蕴藏着深刻的禅意。迄今它已传唱了百年,也将世人感动了百年。
在某档节目里,歌手朴树在演唱这首歌时,当场哽咽,哭泣不止。朴树说:“如果我能写出李叔同这样的词,我愿意立刻死去。”
李叔同反串玛格丽特
四、精彩剧情,在高潮时戛然落幕
就在事业如日中天、人生的航船正平稳向前行驶的时候,李叔同在38岁时,作出了一个决定:那就是出家。
他的出家,令世人惊掉了下巴;更令他的家人,悲痛欲绝。雪子知悉此事,犹如五雷轰顶。她跑遍了杭州所有的寺院,最终在虎跑寺里找到了李叔同。
那时,世间再无李叔同。从前的枕边人,已经成了弘一法师。在雪子将要回日本时,弘一法师才答应和她见最后一面。
在平静的湖面上,两只小舟慢慢靠近。雪子泣不成声地问道:“弘一法师,什么是爱?”李叔同回答说:“爱,就是慈悲。”雪子又说:“你慈悲对世人,何以独伤我?”弘一法师没有解释,他默默转身,飘然离去。
我的爱人,爱是这样甜蜜而痛苦,可是,爱与不爱,终究挡不住我离去的脚步。
这是电影《一轮明月》中的一个镜头。
那幅画面,那种场景,那双婆娑的泪眼,那终于消失不见的小舟,相信每一个看过电影的人,都会潸然泪下。
李叔同出家前,对身边的亲人,都做了安排,唯有对他的发妻,没有任何最后的关照。法师慈悲对世人,为何独伤她?!
李叔同的哥哥曾让俞氏到虎跑寺去找弘一法师,但俞氏说: 我们不去,因为他不会回来的。
虽然,那个豪门大院里的女人,毕生都没有得到李叔同深情的一瞥,但她仍是最了解他的人。
李叔同所作
五、遁入空门,寻求灵魂的归宿
关于李叔同出家的原因,历来众说纷纭。破产说、情伤说、厌世说等等,不一而足。但我一直相信,凡事皆有因果。
他的原生家庭,对他的成长,对他心性的形成,影响非常大。
那种终年弥漫在大宅门里的佛教氛围,那些儿时就反复熟读的经文,尤其是他从小就目睹的大家族里的各种生生死死,对他的内心肯定有极为深刻的触动。
但如果因此说,仅仅是原生家庭和人生经历,就促使了李叔同的出家,那么这种解读无疑是很主观也很浅薄的。
在有生之年,尽管李叔同比常人经历了更多的悲欢离合和世事沧桑,但总体来说,他的人生仍然是极为成功、也极为丰富的。他应该没有多少遗憾。
他生在钟鸣鼎食的富贵之家,一个花花公子所能极尽的纨绔生活,他都体验过,拥有过。在物质的享受上,他不会再受诱惑。
在情感上,他出入各种风流场合,杨翠喜、李苹香、谢秋云等名伶、名妓都曾与他有染。
在做学问上,他学贯中西,无出其右。他的成就,令世人顶礼膜拜。
上天原来待他如此不薄,那么他有什么理由出家呢?
原来,在这个世界上,人跟人实在是有很大的不同。有些人生下来,就注定了一生要为衣食奔波;有些人则要为富贵和功名用尽心思。
而李叔同早已达到了这两个层面。世俗生活的五光十色,他皆已体尝和领略。在红尘之中,他已经找不到活下去的动力。
那么,他的灵魂该向何处去?只有宗教。
只有宗教,对李叔同才是唯一一个全新的,未曾探索过的世界。只有这个世界,才能继续激发他的才情,才能让他将旺盛的生命活力,忘我地倾注其中。
与此相比,世俗生活,他没有继续投入的必要了。
关于自己的出家,李叔同在给雪子的信中,这样写到:“做这样的决定,非我薄情寡义,为了那更永远、更艰难的佛教历程,我必须放下一切。我放下了你,也放下了我在世间累积的声名与财富。这些都是过眼烟云,不值得留恋,希望你能看破。”
世界上,终究是有一些人,他们生来的使命,就是为了探求生命的终极意义和价值,探究灵魂的本源和宇宙的奥秘。
李叔同大概就是。
六、问余何适,只有悲欣交集
李叔同的一生,39年在红尘,23年在佛前。他归入佛门,选的不是较为轻灵的禅宗,而是艰深难懂的律宗。
在他决定修习律宗的时候,律宗已在中国中断了700多年。所以,李叔同只能靠自己探索。
律宗的戒律也是诸种佛学中最为严苛的。但李叔同布衣芒鞋,一天只吃简单的两顿饭,他深陷其中,不以为苦,反以为乐。
为了弘扬律宗,李叔同潜心编修佛典,还一边讲学,一边云游。最终,他在佛法上的造诣越来越深,成就巨大,被尊为律宗的第十一世祖。
他真的是那个做一行爱一行、做一样像一样的人。单单是他的这种精神,就足以值得后人好好学习了。
李叔同,是一个真正的传奇。他经历了常人所不能经历的,他拥有常人所不能拥有的。
他的家世,少有人及;他的成就,少有人及;他的智慧,少有人及;他的决绝,更无人及。
林语堂说:“李叔同是我们时代最有才华的几位天才之一,也是最奇特的一个人,最遗世独立的一个人。”
弥留之际,李叔同对随侍的妙莲法师说:“你在为我助念时,看到我眼里流泪,这不是我留恋人间,或者挂念家人,而是在回忆我一生的憾事。”
法师的一生,原来也有遗憾。
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李叔同写下“悲欣交集”四个字,然后安详地圆寂。
弘一法师的“悲欣交集”
没有人能懂得这四个字的含义,我们只知道,法师曾用尽全力地活过,便是无悔。
著名的国学大师南怀瑾说:“修行不是为了遇见佛,而是为了遇见你自己。”
李叔同用了极大的勇气,弃绝红尘,决绝出家,因为只有在那个宁静悠远的佛陀世界,只有在那片隔绝红尘的莲花净土,他才能遇见更好的自己。
文/张风莉,笔名雨枫,中学语文教师,甘肃省白银市作协会员。